番外二  張駿原(一)

  駿馬奔馳中原一一

  那是我爸媽對我的期待,這名字取自的來源也很幽默,主要只是我爸的一個玩笑,我爸認為自己本身是一匹野馬,最後遇到我媽這位馴馬師而被馴服了,我爸總覺得,我們三個孩子以後也會遇到馴服我們的人,所以當我出生的那刻起,我媽就給我取了這個名字,既是希望我為一匹好馬在中原自由奔跑,也希望我能在那個將來遇見好的伴侶、我的馴獸師,然後相伴一生。

  原本我的童年都是無憂無慮的,家裡有錢任我隨意花費又有長輩疼愛,除了長相身高遺傳到了我爸這個缺點,我們家三個孩子唯獨二哥是徹底拿到了媽媽的好基因,長相算是清秀,不過身高卻很遺憾沒有得到爸爸的高度,我和大姐則是身高方面都完美了,就缺了一張好看的臉和媽媽纖細的身材,果然老天爺是公平的。

  即便從小有了長輩們疼愛,可是在同儕間我無法做到人見人愛,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就是最好的說明,然而不管是比我好或是同等或是比我差的人,卻沒有一個是看得起我的,只會嘲笑攻擊我的外貌與身材,讓我從小飽受言語批評的環境下生長。

  那時候的我對於人際關係方面,是不愛與人交流的,我只覺得沒有人喜歡我,只有外表高大,內心猶如女孩兒脆弱的我,時常面對他人的恥笑,我就會每晚躲在被窩裡獨自哭泣。

  直到某一天,被我媽察覺異樣,三更半夜偷偷闖入我的房間,輕柔地撫摸躲在被窩的我,又以柔和慈愛的口吻叫著我的名字:「駿原。」

  那刻我辛苦建立的堅強外表完全崩塌,我忍不住推開棉被,哇的一聲就往我媽嬌小的身軀上撲去,才小學的我,身高就要比我媽高了,他們都說我長的成熟,就應該要自己學會當個小大人,不該常常找媽媽撒嬌,我也正學習著,可年紀不過國小生的我,哪裡要懂得不找父母撒嬌呢?

  我也很慶幸我沒有聽信那些人的話語,要不然在往後,甚至直到死時,我都會心懷悔恨。

  媽媽的安慰和溫柔,好似一雙守護我的天使翅膀,她跟我說,要我別把那些惡劣的言語怒罵往心裡埋去,她說我在遙遠的將來,總會遇見一個不嫌棄我和願意愛我的人,我起初還不願意相信,但媽媽真摯的目光讓我不得不深信,我真的會在遙遠的未來,遇見和媽媽一樣守護我的天使、愛護我一生的好女人。

  她說,要我在遇見那個天使女人以前,都要好好的生活;她說,我所承擔的全部痛苦折磨,都是為了能夠遇見呵護我一輩子的天使女人,因此她要我咬緊牙關忍耐,等待那女人的出現;她說,遇見天使女人以後,希望我也對待那女人很好,就像爸爸媽媽的愛情那樣,我愛她就像她愛我。

  只是我沒有想到,我的天真童年並沒有持續很久,在外遭受欺凌,但回到家還有媽媽的溫暖安慰,使我並不怎麼難過,承受那些外在壓力也都還綽綽有餘,而最讓我震驚且逐漸改變的一次,是在升上國中後的一個假日夜晚,我聽見爸媽房裡傳出的爭執聲和物品摔落的碎裂聲。

  那時大姐剛大學畢業,正準備後面的就業工作面試,而二哥正在埋頭苦讀高中聯考,我則自由在國中生老愛找人惡作劇的階段,明明我們三個孩子都該是美好的錦繡前程,卻在那一次聽見父母爭執後,我們三個人都即將走上分道揚鑣的未來。

  「我從沒對不起妳過,妳為什麼提離婚?為什麼一直提?老子對妳不好嗎?啊?」

  「我和你一起,幫不成你的事業,你還有幾十年可以往上發展,和我離婚以後,好好的過吧......」

  碰碰哐啷,物品撞擊摔落的聲音,當中還伴隨了我媽的慘叫聲,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從小看爸媽到大,沒見過他們這樣大吵架的一天,他們兩人的感情是所有人的模範神仙愛情,不僅容不下第三者,兩人之間的愛意隨著歲月老去也不曾流逝。

  那天晚上,只有大姐把我和二哥支開趕回房間,她要我們都別過問父母間的家事。後來的時間裡,我看見媽媽的時候,她的身上有大大小小傷痕瘀青,再怎麼蠢笨的我也知道,媽媽被爸爸打了,可這對我來說簡直晴天霹靂,恩愛的兩人,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但也不敢上前去詢問,因為在之後的日子裡,我再也沒見過媽媽出門,縱使藉口帶我出去,爸爸也不允許,找叔叔或其他親戚來充當了媽媽的角色,就連我和二哥的畢業典禮,再也不見媽媽的身影,除了家族聚會媽媽能現身以外,其餘時間媽媽都被禁止出門,那跟囚禁也沒有差別,媽媽彷彿籠中鳥般。

  開始時我不明白,越是長大我越能明瞭當中原因,媽媽從來與爸爸就不是門當戶對的婚姻,家庭背景相差了好幾個階層,因此結婚以後,爸爸不但背後沒有支援,也很是辛苦的維持現狀。可辛苦的也不只有爸爸,除了爸爸以外,家族裡幾個親戚也是這樣子,他們都是娶了或嫁了和自己貧富懸殊的伴侶走一生,即便婚後的工作前景無法往上提升,他們卻也知足,所以在媽媽後來的那些話出口,爸爸自然是火冒三丈,也不允許媽媽將這種話說出去,我們家族可算極端的,只有和我媽同等遭遇的親戚才會互相理解與包容。

  我叔叔就是這樣包容媽媽的,畢竟和爸爸相同感受境遇,他也能體會的。而媽媽長久以來身體的不適,我們竟然沒有一個人察覺,明明都相處同一個屋簷下,我們沒有人發現自己媽媽的異樣,爸爸也是一一

  同床共枕了二十多年,我憎恨爸爸的粗心大意,更痛恨他對媽媽的惡行,媽媽大病住院以後,爸爸只去過一次醫院,那一次,就是媽媽在病床離世的當天。沒有人知道爸爸說了什麼,而導致媽媽當晚就離開了人間,但那之後,親戚幾乎對爸爸都疏遠了,和他同處境的人不諒解他的作為,指責他不夠能力保護自己的愛人;和他本身不同處境的人,馬上就開始落井下石,他們各說各話,但沒有一個是正確的。

  從那以後到高中畢業,我再也沒和爸爸說過半句話。聯考一放榜,我去了隔壁縣市的大學,徹底隔絕我和他的親子關係,大學那四年都是貸款和大姐的接濟度過。

  也就是在那個期間,我沉迷投入了線上遊戲,也在那個時間遇見了她。

  當時的她還是個國小三年級的小女孩,可我完全不知情,只在隨機組隊裡和她同隊遊玩,被她扯了後退,心情鬱悶的我對著螢幕後的她破口大罵,一點也不留情,看著她使用的女性角色,也不管她的性別真偽,我就以極其侮辱的字眼來咒罵她,最後還罵了一句:「媽的,白癡啊!妳是國小生喔,打成這麼爛!」

  她還真的很誠實,就正面回答我:「我是國小生啊,今年要升四年級了欸,你怎麼知道啊?」然後,我沉默了,難怪打法跟之前遇見的玩家都不同,而她,在遊戲裡的名字,她叫璃沫,現實名叫曹婉晴,她還真的是一個蠢笨的女生,連自己的本名和居住地、就讀的小學都毫無隱瞞告訴我,絲毫不在意會遇見變態跟蹤狂。

  她對於我在網路莫名的咒罵行為並不生氣,反倒同情憐憫的詢問:「你是不是被人欺負了?我知道被人欺負就會找陌生人出氣的感受,我可以理解你。」我很難想像,這是一個國小生說的話,所以剛開始懷疑了她的年齡,更難相信才幾歲的年紀就遇見欺凌這種事情,雖然我也有被欺負過的陰影,但那是在言語上,而不像她說的有肢體衝突。

  「我也被欺負了,所以我可以理解你。」她把自己在學校所遭遇的不平等待遇都向我抱怨,連同回家以後得不到家人的諒解安慰也訴苦,那一刻我是真的很同情她,我自己的遭遇也就不吝嗇與她交換,她知道我剛失去了媽媽,和家庭裡其他家人都不太好,她說,那她願意來代替我媽來守護我。

  我最印象深刻的是,那年不過才八、九歲的她,這麼對我說:「欸臭肥龍,我們都一樣活著痛苦,這樣我們的父母幹嘛還生下我們讓我們受罪呢?臭肥龍,如果你想不開的話,不如這樣好了,我們一起去自殺好不好?」

  那一刻起,我覺得內心空虛的一塊被填滿了,那叫作溫暖。我很感動,即便這只不過是她的童言無忌。

  在那之後,我們成為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但擔心年齡與她差距很大,我撒了謊欺騙她年齡。和她日漸相處以後,我覺得自己不能把負面情緒去影響一個無辜的小孩,後來我才把自己的優點與她分享,教她如何在網路抒發情緒,把憤恨包裝成文字在網路上發表,那麼壞心情會在創作發表的下一秒散去。

  我帶著她踏入了自己常用的無名小站,指導她如何發表創作,而她也把我吹捧成一代才子,言語是對我滿滿的崇拜與仰慕,她很喜歡我:「你可不可以當我哥哥?我好想要有你這樣的哥哥,如果可以跟你一起生活就好了!」我苦笑,她的家境其實還算小康,就是家人不願意把金錢花在她身上栽培,硬是讓她成為了被嫌棄的灰塵。

  對於她的讚美,我一度把自己當成英雄,覺得自己應該要脫離負面,也是那時候起,我決定自己要走上教職這條路,我要拯救和她和我一樣的每一個可憐孩子。

  與她相處的這一段時間,我偶爾還會開其他帳號角色,利用不同的人物和語氣去接近她,測試她對我的真心,我承認,我的行為和玩家家酒的幼稚男孩也沒分別,只是我想知道,她身上所發生的事情真偽,會不會對遇到的每一個人有不同說詞。後來我也如願得知她的真實,更願意去深信她,也更想去保護她不再受傷。

  在二零一一年,我即將大學畢業,我的上線時間和狀態並不穩定,我也只簡略對她說準備考試,事實上我也正在準備研究所,斷斷續續與她交流,也是我想給她有獨立的機會,不要總是耐不住孤獨找人陪伴訴苦,我曾經告訴她,每個人的一生到後來都會有孤單的時刻,我要她嘗試去習慣,因為在那之後,她才能不再去在意那些不公平對待。

  不過對於她的楚楚可憐,我完全把她放在心上,我發現自己沒有辦法不去管她。我只能拋棄自己本尊與她交流的身分,開創不同身分去與她接觸當朋友,當然,我覺得她是隱約有察覺到的,不過從不與我攤牌明說罷了,她是個聰明的好女孩。

  原本我就只想和她網路當個朋友,在她畢業典禮當天和她網路說聲畢業快樂,我就只是想好好地祝福她,我以為她在踏入下個環境就會有重生的機會,沒想到她的人生是一次比一次悽慘。

  這讓我更不可能放任她不管。於是我換了個新的身分,以新的身分出現幫忙,偶爾會用回舊的帳號維繫與她的往來,我沒有想到,她對我這個朋友是那麼的珍惜,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都在遊戲寄信告訴我,幾乎所有秘密她都說了,她說,她對我這個朋友不再有隱瞞。

  我頓時有些愧疚,因為我最後還是欺瞞她了,但不管如何,我這個朋友卻也從來沒離開過她身邊,因此我的愧疚感很快就散去。使用新的身分以後,我不僅更加指導她一些增進寫作技巧的方法,也建議她在網路擴大交友圈,現實無法達成的,在網路也是可以的,唯獨不要和陌生人單獨出門這點,是我一再提醒她的。

  可我自己也破壞了規則,警戒她別胡亂相信陌生人和他人單獨出門,我自己卻以小旅行的藉口邀約她出門見面,也是我真的打從心底想見見她本人。不過,早在這次邀約前,我就有親自去遠遠偷看過她本人了。

  她對我是真的毫無保留的,我不確定她對其他人也是否如此天真,但在我以後,我警告她不許再愚笨的把自己私人資訊向他人公開。從她告訴我本名和居住地,甚至在家裡住址後,我真懷疑她到底是如何成長的,這一路蠢笨的長大,居然也沒有被外面那些壞男人欺騙過。

  而許多年以後我才知道,也真的相信,她確實是一個聰明的小女生。因為打從遇見我的開始,原來她就有預感,我們或許會是彼此的守護者。




番外二  張駿原(二)

  我打破了規則約她出門,在火車站裡的月台等待她的到來,她嬌小的身影其實一下火車時我就瞥見,也知道她長什麼樣子。曾經她把那些隱密的私人資訊都告訴我之後,我就飆車在她附近徘徊,因此早已見過她的樣貌。

  所以這次的見面我並不陌生。她的樣貌清秀,給人一種很活潑靈動的可愛感,身材也瘦瘦小小的,個性也幽默風趣,我實在不懂這樣的她怎麼會在校園生活裡處處碰壁,又在人生屢次遭遇波折。

  我不懂。但我也知道她沒有說謊,那些人看她的眼神是真的厭惡她,就好像她真的是作惡多端的壞蛋,好多人見了她就要開酸幾句,我曾裝作路人,混在她周遭,聽過那些更可怕的話語。

  「妳長的真醜,妳以後就只有個洞給男人幹。」

  「妳真的四十二公斤嗎?看起來好胖喔!妳像五十五公斤以上的。」

  「龍妹!醜妹!」

  我真的不敢置信那是從十二歲的孩子口中說出來的,更訝異是,原來年代早有差距,在我當時家境已經夠富裕了,國中年代父母也不願給我手機,還是以電話或者學校面對面方式去與同學交流。可他們跟我不一樣了,才國一年紀幾乎人人都有手機,每個人都使用吃到飽月租,他們的家底狀況並不比她好,大多單親或隔代教養,可家人卻願意把錢全部投資他們身上,難怪她總向我抱怨世界不公平,確實不公平。

  那時二零一三,我們每個禮拜都會見面,她一個小孩子大膽坐火車過來,這行為在同齡孩童身上是已經超過了,可若是和那些欺凌她的人相比,我也並不覺得她有哪裡問題。現代和我所想已不同,甚至有國中生就往外找包養的的金錢性關係,她和那些人比,她的大膽也不叫大膽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遇到的人生灰暗已經夠多,卻沒想到原來在我以外的人,比如她,就是遇見人生谷底,差點萬劫不復。她總把我當英雄,因為我見她每每辛苦坐車前來,我會付錢請她吃飯或者送個漫畫輕小說作為朋友式回禮。

  對她我就當成親妹妹一樣疼愛,不曾想過有其他關係的發展。就連後來被姐夫察覺我們的事情,和藹可親的姐夫皺起眉頭責罵我戀童癖,又讓我不要再繼續跟她見面,我也都拒絕他們對我生活的插手,對我來說,她是在媽媽死後我唯一能寄託真心的人,和她相處我也保留了一手,不讓她知道我本名以斷絕後續發展,所以我們從來都以兄妹自稱。

  可她對我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她不只把我當成她的親哥哥,有時我覺得她從我身上找尋她缺失的父愛,又覺得她對我產生了男女間的愛慕。

  其實,我也許應該真的聽從姐夫的話。可我不斷反省自己的行為,我從前製造了那麼多個身分去和她來往,我自己阻斷了她結交其他朋友的機會,那時的我不過也是無聊興起,後來我卻為這個行為感到愧疚,只自責自己害了不擅交際的她更往內向沉默的方向。

  所以我對她唯一的彌補就是好好當她的朋友,她需要什麼,我就給她什麼。當然,後來我也向她坦白我一直以來的錯誤,也正式公開了我一直以來對她隱藏的身分,並與她約定,從今以後,朋友間再無任何欺騙,只求真心。

  就是這樣的長久相處,讓我們不知不覺越靠越近,某一天她又問起我的本名,她覺得自己在不知情的過去告訴我她的真名,如今我們真正成為現實互動的朋友,就應該彼此交換名字。但我狠心拒絕了她:「不可以,我們是網路朋友,反正總有一天我們可能也會分散,不如不要知道比較好。」

  「你都這樣說,那我們見面那麼久,你都不給我知道名字,這樣我們是什麼身分?你沒有名字,你在我人生中是什麼身分什麼角色?而我在你人生裡,也真的是存在的嗎?」瞬間我恍然大悟,但我始終不敢回答,我不知道也不確定,我們彼此在對方人生裡應該是什麼關係。

  那天她的表情和回家的身影都很落寞失望,後來好長一段時間,其實也不過四個月多而已,我總覺得已經過了很久,她在這時間裡,完整不理睬我的道歉,我頭一次感到這麼焦慮,這才明白她和我相處時,或許也是這種感受的,可我拿什麼去回應她的提問呢?

  直到後來我們在一個因緣巧合下和好恢復以往好朋友關係,她拿出了好多的小禮物,感謝我一直對她的照顧,我才知道她真的很珍惜有我這個好朋友在她身邊,因為就連我們爭吵冷戰,她也不忘給我買禮物。

  收到禮物當下我自然是開心的,可在回到家全部拆封,看見一枚發亮的小戒指以後,我的心情頓時複雜起來,這已經不能用天真懵懂去形容,至少在她身上不存在懵懂無知。

  在後來一周的見面,我無情斥責她:「妳知不知道,戒指是不能亂送的,那是男女的定情信物才可以送的。」然而她絲毫不理會我的責罵,她堅持己見,說這是送給朋友的,代表互相扶持的意思。

  我還想退還回去,她就已經板著一張臉像個惡毒女巫開始詛咒我,說我不收下就得告訴她的真名,不然我以後會找不到人陪伴在我身旁,我當真覺得她野蠻不講理,故作生氣地再罵她:「野蠻人!哪有人像妳這樣不可理喻的?」

  「總之,以後妳不可以這樣亂送戒指和項鍊給異性,知不知道?」最後我嘆氣,無奈地收下,其實以我年齡而言,要開口拒絕她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甚至我還能更狠心點,她若硬是逼迫我收下,我大可以在她面前把禮物直接丟入垃圾桶,給她下馬威警告。不過我沒有,也無法那麼做,我選擇裝傻,假裝被她的詛咒驚嚇退縮,順勢收下了這份充滿真心的禮物。

  我總在想,我對她可能也有特別的心思,不過她年紀太幼小,我也不敢確定自己對她的心意,到底源自同情憐憫,還是真有其他情愫在。我從她身上確定自己想行善助人的好心,而她是我目前為止遇過的人當中,生活最為悽慘的,一無所有的超級可憐人,我恐怕還找不到比她更可憐的。對她的照顧我自然比其他人更多一分心力。

  在那之後我們又若無其事地繼續像朋友一樣,彷彿那一枚戒指對她對我來說真的象徵永恆的友誼。可她其實並沒有放棄對我持續傳達她少女青澀的愛慕。

  她的情意就像熊熊烈火,差點把我整個人都燃燒成灰燼。越是跟她深入交流,我越發現她只有外表是柔弱如受驚小兔,內心根本是真誠又赤裸的陽剛男人,對自己喜歡的人事物完全藏不住感情,不顧他人感受就私自表達自己的情意,逼人要入她所弄出的火坑裡,然後把人死死困住逃不出她手掌心似的。

  她在十四歲那年和我表白了一一

  不只有單純的言語表白,還附帶唱了一首她苦練已久的歌曲,還有做場景佈置。她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一個女孩。

  噢,我親愛的女孩,這麼好的妳,應該更值得人喜歡,他們沒人發現妳的好,還總嫌棄妳,這真是他們有眼不識明珠。

  「你等我四年,到時候我滿十八歲,你只要給我機會,到時候你走一步的話,剩下的九十九步由我走向你。」這本來應該是男生的視角去說的。

  「我可以跟你打勾勾發誓,我只喜歡你一個人,你願意的話,我永遠也只愛你一個人,你會生生世世都在我心頭上。」這也應該是男生去給的承諾,我們怎麼都性別對調了呢?

  和她一起後我發現自己完全展現不了大男人的姿態,很多時候她還像個男人比較多,這讓我想起我們曾經一起在老街的時候,當時思考入神的我,走路也沒留神,一個不注意迎面撞上一對嚼檳榔的情侶,身高矮了我兩顆頭的男子一臉凶惡抬頭狠瞪我,一出口就句句髒話,走在我前方的她察覺到異樣,飛快似衝來擋在我面前,那情況真是奇特,我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幕。

  一個比我個頭矮小許多的女孩擋在我身前,對著向我展露凶惡的男子,她比他更凶惡,活像潑婦罵街,她對著那男子就直接了當:「不小心撞到都跟你道歉了,你還那麼咬著人不放幹嘛?你敢繼續像狗一樣咬著我哥不放,我就當眾大哭,讓大家知道你欺負未成年小孩;你要敢對我哥動手,那你就先打我,我也會當眾大哭,讓大家知道你們這種沒擔當的臭男人打小孩!」

  能想像嗎?一個小毛頭保護我這樣的大男孩。對她來說,二十五歲的我還是大男孩。順利的大學和研究所畢業以後,我也很順利考上教職,正等待錄取學校放榜的那段時間,我是很焦躁的,但因為她的熱情與真誠,讓我忘卻了煩躁不安。

  對她,我是愈來愈看不清自己的心。一個大學生和一個國中生的發展,本來就不應該持續的,不過我們的關係從來不是建立在金錢和愛情,我只是作為一名教導者和朋友的身分存在,我只是想開導她,不要變得跌落谷底而已,在她身上遭遇的可憐境遇,我只想作為她黯淡人生裡的一道曙光和太陽。

  可在她和我告白以後,我真的左右為難。特別是當我為她出了一口氣對欺凌她的人小小地惡作劇以後,她答應了我,親手做了手工港式美食給我,就好像我媽當年親手為我做便當那樣,在她的身上,我看見我媽死去的影子。

  然而看著她帶給我的餐盒,同時我又再次叮嚀她,不可以把自己使用過的餐盒交給異性,不是男朋友都不行。我就像一個嘮叨的家長不斷重複提醒她:「成年以前不要亂交男朋友啊,不要有什麼親密互動,跟男生牽手擁抱接吻,和全壘打都不可以,別跟那些早熟的女生一樣,太早被人騙當單親媽媽,欸,妳知不知道啊?」

  一直以來我都是提醒她,和異性不可以太過親近、不能太早把自己交給那些沒肩膀的男生,然而我並不知道,原來我這樣的行為,間接毀了一個女孩對愛情的憧憬。

  在那一天看著她凝視我的眼神中,滿是柔情似水:「我知道不能亂交和亂相信異性,就是除了你以外的男人,我再也不要相信了,除了你以外的男人,我也不要了。」

  我很希望她那一天對我說的都是假的,看著她對我的愛戀,我很害怕擔憂,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幸好那次之後,她和她媽媽回了香港,我們有至少兩周的時間不會再見面,而我也沒有預料到,這次,她居然對我不告而別。

  她在和家人出國的那兩周,我不太知道她經歷了什麼,最後一次和她電話聯絡,是她虛弱的求助,而我卻無能為力跑去她身邊救她,她說她被人打了,可我聽的一頭霧水,而她也因為頭痛,沒辦法再繼續講事情經過,她最後傳了訊息給我:「有一句話我一直想跟妳說,我真的很喜歡妳,很愛妳。我愛妳,我親愛的好朋友。」

  連你都打成妳,我知道她或許真的發生什麼事了。我痛恨自己,在危急時刻沒一直跟她保持聯繫,只簡單說了一句:「有什麼事情,妳回台灣我們再說。」

  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掛掉電話,而是持續與她保持聯絡,我們會不會不是這種結局呢?

  從那次之後,她似乎不太記得所有事情了。連我,也從她的記憶裡給抹去了,而在這個時候,不知為何我竟然感覺到解脫,因為不用處理她對我感情的回應,感到解脫的同時我又怒斥自己是個不負責任的臭男人。對一個小女生的喜歡,明明隨便敷衍就可以了,為什麼我竟連敷衍也做不到呢。

  我懷疑自己真動了其他心思,但我不敢去想像和承認。在她把我遺忘以後,我真有剎那覺得,不如就順其自然,除非她想起我跑回來,否則我們就一輩子形同陌路人。可她失去我這個唯一的好朋友以後,她的性格也變得更沉默寡言,對她而言,是整個世界都改變了。

  唯一不曾改變的是,她對我的印象還停留我初次與她網路相遇的時候,我在網路暱稱叫臭肥龍的時候。她不曾停止過遊戲裡給我寄信,把她生活發生的點點滴滴告訴我。

  升上國三的她,距離大考將近,可她過的更不如意,成績已經一落千丈,可她說她不太在乎,畢竟她自己本來也不大喜歡讀書,對於成績跌落一事,她的難過指數不大,她更關心自己的未來需求。

  聽她訴說自己又過的坎坷,我內心更是愧疚,覺得是自己離開她而害了她,應該繼續跟她保持來往,直到她大考結束的。所以在她國三那年的跨年夜,傍晚我就開著大姐的跑車南下找她,飛奔去了她信上提及的夜市位置,我沒看見她的身影,卻只看見她跟我之前出門時騎的腳踏車被人拖拽去了暗巷拆解零件,然後好端端送回她原本停靠的位置一一

  我心中大叫不妙,她身邊真的有人是想害死她的,但我真的不知道是誰那麼瘋狂。我躲在一旁等待她回到停放腳踏車的位置,她似乎也發現自己的腳踏車被人移動過,不過她並不知情,自己的車子早已是損壞狀態。在她準備騎上離開時,我衝上前以車身阻擋她靠近大馬路,從車內我看到她憤恨的表情,本是想大聲怒罵我,可腳踏車在她踏上的一刻瞬間解體後,她很聰明意識到了情況。

  親愛的女孩,幸好,妳沒事。




番外二  張駿原(三)

  對她我從來不曾間斷過的,應該是那句:「畢業快樂。」

  不過和她的情感,似乎在我們二零一五那年產生了變化,可那也不會影響我對她的救贖之心。鼓勵她別去技職體系的我,原以為她會報考其他高中,沒想到後來竟在同一間高中裡重新相遇。

  然而這時候的重遇,我們已是師生的關係,正式成為了她的師長,我自認對於她的關心未曾有減少過,可她對於我,顯然出現了不信任。我察覺到她對我依然如舊的愛慕和熟悉,她或許以為這是一見鍾情,其實,這是她埋藏內心深處的感受。我知道她沒有真正的把我給捨棄,可她對我卻有了矛盾在中間。

  我感覺到她的疏遠,她在掙扎。這時候的我們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她對我們的過往並沒有全部想起,而我對她的遺忘,本應該感到解脫,然後對她從前的事情放下,從今以後以師長身分對待她,可我發現自己居然沒辦法做到。我還是在意著,與她多年相伴走過的情誼,無法輕而易舉丟棄。

  然而越是在意彼此的我們,就越是疏遠,而我,也沒有意識到自己用了錯誤的方式傷害她破碎的心靈。我用了最不理智的方法,不理睬她、刺激她,對她言語間透出不耐煩,可她一次也沒有埋怨過我,只有無限期的包容與等待。

  那陣子的我,對她也有矛盾,我是真的珍惜與她的曾經,同時又想完全割捨回憶。我夾雜在這極端的中間,甚至在她最痛苦的某段時間,冷眼旁觀了她的垂死掙扎,直到她終於受不了爆發的那刻,我才意識到問題所在,可為時已晚一一

  她在飽受身體狀況的煎熬和人際傷害的陰影後,決意踏上了休學這條路。她在決定前,一些好心的師長與同儕勸過她要深思熟慮,不過對她來說,她已經聽不進任何勸導,畢竟,她最危難時刻沒人出手相救,自然她也不必再聽誰的建議。

  身為她的朋友,我是慚愧的。我曾跟她說,會當她一輩子的好朋友,陪伴她左右,在她人生所有的校園畢業典禮都不缺席,我曾這麼約定的,可如今我卻違背承諾。我對整件事情感到愧疚,後來工作上也沒有得到續約的機會,加上我自己對於這工作也已身心疲乏。

  而就是在這樣的時間,我發現了個驚天動地的秘密,那天出門在外,太陽熟烤著大地,馬路邊的草叢幾乎都要燃燒起來,空氣中充滿著悶熱氣息,真快讓人喘不過氣來。就是在這樣的烈日當空的好日子,我忽然感覺一陣暈眩,暈倒在路旁,那之後一切我都記不得了。

  睜開眼睛以後,刺鼻的消毒水味,伴隨而來的是一陣陰冷的風,我的心情十分糟糕,尤其聽著手邊的點滴瓶滴答作響,看著不知何時到來的姐夫,他一臉陰暗。恐懼侵蝕著我的身心,姐夫死死地盯著我看,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人們都說醫院是一個晦氣的地方,佈滿絕望與悲傷,然而從事這份偉大職業的醫護人員們,對於每個人的生命都是珍惜,因此他們總以凌亂的腳步和刻意放輕鬆的談話聲,來使病患不感到緊張窘迫。

  我知道的,都知道的。那天醫生在病床旁說了什麼話,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我只記得自己張開嘴,幽幽的告訴姐夫:「你什麼都別說,別跟任何人說,也不要勸我。剩下的時間我自己看著辦。」

  姐夫很是鬱悶,又很為難:「不勸你,那我當不知道嗎?你如果不負責任離開了,她就等死了。」姐夫所指的她,讓我頓時愣住了。

  比起大姐二哥,和姐夫的投合程度其實更要好,我總覺得他才是我前世有關的兄弟,什麼樣的事情都瞞不過他,如今我的心思和想法也是。他知道我對她的猶豫和不捨。

  「我知道,所以我要她先習慣一個人。」我說。「我就是擔心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她,但離開她不是因為我不愛的關係,而是我怕自己沒有能力去保護她。可我沒想到,是以這種方式。」

  他皺眉,對我的回答很納悶又不理解:「你不好好治療嗎?還有機會的,你不會一一」

  很多的事情,我自己早有了個設想,我從小被賦予駿馬奔馳中原的冀望,可我自己心裡清楚,我當不成家裡期望的一匹駿馬。自從失去我媽以後,我根本就是脫韁亂跑的野馬。

  我不想再讓姐夫繼續說下去,讓我會有反悔的機會,於是我無情打斷他:「就這樣吧,我自己決定的,我不會後悔。」

  這一生,我都是自由的。

  從那以後,我很珍惜自己生活的每一分一秒,用著存款裡自己攢來的積蓄,我去了一些地方自己小旅行。我知道她暫停學業時,還會出現在網路創作,所以我又成為了她的新朋友之一,我比誰都有空閒時間,也願意花自己剩下的時間去跟她交流,當成了一種補償,持續不斷開導與鼓勵她,一定在休養以後要復學,也與她分享世界的美麗。

  我當了她最缺乏的垃圾桶,傾聽她所有的抱怨,接受她所有的負面情緒。她告訴我,我給她的感覺,是那樣溫暖安心。大多時候,我都扮演著安靜的聽眾,很多事情不需要言語,我靜靜聽她抱怨就足夠了。

  我一直覺得她會好起來,可她的憂鬱卻是日漸嚴重。很多時候我都待在西子灣,眺望那一片大海,心情都會讓我平靜,也是那天我看見她一個人,沒有撐傘和雨衣,獨自淋著雨跑過來,我很心疼,這樣好的她,為何總是要遭受波折,得不到老天爺的幸運眷顧和愛惜呢?

  她跑到西子灣,在附近沒什麼人的角落,一個人鬱悶唱起〈夢裡〉,還珠格格是從前我們倆的回憶,聽著她的歌聲,讓我恍然回憶起當年,那些年錯過的時光與美好。我很自然跟在她身後,幫她接下去唱歌,直到唱完結束。

  「妳怎麼一個人淋雨,妳在等死嗎?也不撐雨傘。」我問她。

  她抬起頭,眼神盡是欣賞與詫異,愛慕與癡戀夾雜。她馬上就開口反問我:「老師,怎麼是你呢?」可她不願完全讓人察覺她的心思,所以面對我,她的語氣冷漠而疏遠。我知道,她的冰冷都只是她的偽裝與面具。

  「我來附近辦事就看到妳在等死了。」其實我一直都在這裡等妳。這是我很想說出口的,可我很害怕,這話一出口,我的情緒會再也收拾不了。

  我也沒有之前的開朗微笑,對她是嚴肅著的,與她還是分了個界線和距離:「還有,我已經不是老師了。別再叫我老師了。」

  剛出院不久,我的身體狀況其實都還沒有復原,我就四處走走停留,我連醫院開的藥物沒有服用,也沒有追蹤醫治。不知道她這時看著我滿臉滄桑,眼角皺紋些微增生,抬頭紋也多好幾條的樣子,她還會不會跟之前一樣喜歡我呢?

  我見她只是雙眼緊盯我,而沒有說話,我就開始緊張了:「欸,妳不要又跟開學一樣沉默啊,嘴巴張開說話好嗎。」

  她還真的又變回啞巴狀態。要不是我開口要她說話,恐怕她就睜大眼睛站在原地看我一輩子。不過,互相看一輩子也不是什麼壞事的,只是我沒有那個能力再去守護她一生一世。

  「那你現在不是老師,我要叫你什麼?」她問,我把一切都告訴她,這個時候,我真的不想再對她隱瞞。

  最後我跟她說:「像朋友一樣叫名字啊。」

  像朋友一樣,遠比愛人還要更讓人痛心留戀的身分,就叫朋友。它代表著友情與愛情,對我來說,曹婉晴不知不覺已經融入我的生活中,她和我身上的器官一樣重要,沒有她,我就缺失了生活功能,身體運作也不太靈活了。

  張駿原,現在在下雨呢。她瞇著眼睛說。

  我們兩個就像瘋子站在西子灣風景區眺望海景,不顧大雨滂沱,也不去找地方躲雨,其實我有帶傘也有輕便雨衣,但我故意裝作什麼也沒有,我就想陪她淋完這場雨。

  我們兩人看著對方相視一笑,眼底只有對方的身影,儘管雨水的攻勢直擊我們,可我們誰都沒有在意。

  曹婉晴,附近有小七超商,躲不躲雨?我問。

  不躲,我來這裡就是為了淋雨,你去躲吧。她說。

  我感覺到,她並不希望我跑去躲雨,而是希望我陪伴她。

  那真巧,我也是為了淋雨。但我們淋一下就去躲雨吧。最後,我跟她下了個約定,再怎麼淋雨,還是得顧著自己的健康狀況。

  我們兩人頭髮都塌著,沒了原本整齊的造型,周圍撐傘經過的路人都紛紛投以異樣目光,覺得我們和神經病沒有分別。兩個人這樣在雨中奔跑淋雨,這不是情侶該做的事情,而是兩個都受了傷的野獸,需要彼此慰藉。

  這一刻,是我人生幸福的時候,我們依然一起。和曾經一樣,和那天真的歲月一樣。

  那場雨以後,她開始回歸平靜,並不是我真的讓她得到了平靜,而是我把全部的一切都告訴她,可當中又以曖昧不明的口吻使她誤會,我愛她,但不想給她知道我的感情,我沒有接受她,因為我知道,當一個男人守護不了一個女人時,應該要學會放手,讓下一個人來守護她,而不是死守著等她崩塌。

  婉晴,我親愛的女孩,對不起。我在內心道歉了很多次。我幾乎在剩下的時間,都是悔恨愧疚度過。

  我在這場雨中傷害了她,對她說的最後一句,是我用盡全身力氣才說出口的:「我希望妳可以好好的。」說完當下我是顫抖的,我去他的根本不希望是這樣的結局收場,可我沒辦法,我的時間不多了。

  她很難過的轉身,而我淌血的心也並沒有因此好過。

  我以為讓她轉身以後,她可以拋下對我的感情和陰暗的過往重新開始,卻發現她復學之路並不平坦,每一次她過的不好,我就會被內疚填滿。我不懂,老天爺怎麼捨得一再折磨一個人?

  她後來過的人生,我自己覺得比之前更加的不幸,我很想當面問問她,她會不會覺得這一切都不值得?如果重新出發以後,會比上一次的經歷更好,那暫時的停止不前也許就不是虛度光陰,可她並沒有,居然往低處走了。

  在她去了新環境時,我看不過眼她嬌弱的身軀再受到傷害,她變得比之前更纖瘦,彷彿真成為了弱不禁風的女子,和曾經我認識的那個大膽勇敢女漢子已截然不同,她宛如細柳搖搖晃晃。

  我又是於心不忍,跑在她面前,她是認得我,但也打從心底裝作不認得,在我幾次的幫忙以後,她拒絕我的再靠近。她這一舉動,我明白她的意思,在那個過去,她曾經因為我,被她身邊那些惹人厭的親朋好友嘲笑,甚至有人開她玩笑,說是懷了我的孩子,而我不要她把她給像口香糖一樣丟棄垃圾桶。

  我至今忘懷不了那些人傷害她的言語,更痛恨的是,他們利用我來對付柔弱的她。深知自己的缺點以後,她來到下一個環境,馬上就推了另外的人,她說她暗戀了另外一個人,表現的十分喜愛,像個癡迷戀愛的小女生,滿眼只看自己暗戀的人。

  那些以言語攻擊她的人轉移目標,把她新暗戀對象批評的一無是處想使她難過,可沒有人知道,她壓根不難過,還很喜悅他們這麼做。我知道,她是不希望我再次成為他們嘴下批評的對象,她不想要再聽到關於傷害我的話,她是一如既往溫柔,替我著想。

  我親愛的女孩,她的心中,永遠都有我的存在。

  她的高中畢業典禮,我一樣沒有缺席,那一天我還是頂著蒼白的臉色過去,我絲毫不在意自己的青春容貌變得蒼老,我知道她也從不嫌棄。那天,我出現在她的班級聚餐後,她看見我時,再也沒有猶豫,從後抱住了我,緊緊地抱住,用盡了她的全力,她就好像想把我死死困牢。可她的擁抱沒有持續太久,就一下子,她感受到我與她同樣的溫度後,她鬆開了手。

  對不起,你應該值得更好的人去守護你和愛你。但是,張駿原,我真的好愛你好喜歡你。她說。

  她實在是個感性又溫暖的女孩,可她的感性溫暖,也只有在面對她愛的人面前才無所保留。她愛了我整整一個曾經,我是清楚的。同樣地,我對她也付出了整整一個曾經的真心,可我再也沒辦法守護她了。

  到了她終於上大學的時候,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我知道自己真的要離開了,我曾設想過不再與她見面,可每一次又忍不住在她周遭偷偷看她幾眼。我應該在她的印象裡是留下當初最美好的模樣,可我發現自己終究是無法做到。

  在她上大學以後,我還是忍不住跑去找她,看著她在臉書發文跑回高中找暗戀的老師討個陌生新環境的溫暖安慰讓她安心,這就讓我很不是滋味,她愛的人,暗戀的是張駿原,可不是別人一一

  看著她還刻意把送給暗戀老師的禮物公開在臉書上更讓我不爽,有親手折的紙星星和手繪杯墊、自畫像和手作四季繪圖,還有她為他寫的一篇文章,我內心很氣憤,縱然她要把我整個隱藏起來不再遭受恥笑,她也不應該讓其他人成為她筆下的角色,更不應該親手製作東西給其他人的。

  而不知道哪一天開始,我看見她的貼文不再是期待回高中,而是四處欣賞外頭美景,也是在這個時候起,我跑回了我的大學母校,在這裡與她再次相遇。

  起初她不太認得是我,畢竟病痛的摧殘折磨,我的身材變得比之前認識的時候小了整整要一兩個碼,加上二零一九年疫情爆發,出門在外都要戴口罩,她沒辦法一眼認出我,直到我開口叫住她:「曹婉晴,好久不見。」

  我脫下口罩,幸好她馬上就確定那是我,出門前我照過鏡子,我臉頰整個都凹陷了,再沒有之前膠原蛋白滿滿的憨厚圓潤,和她當年的臭肥龍哥哥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

  我就差沒有禿頭,不知道是不是一下瘦太快的緣故,我的抬頭紋比她高中畢業典禮時又多了好幾條,連眼部皺紋整個都出現,乍看之下和個四十初大叔毫無差別。可能站在她高中說暗戀的那位四十幾的老師身旁還讓人分不清年紀。

  也是這樣的我,這樣的張駿原,讓她更感覺魅力,對她來說,我才是該死的致命魅惑,我是她無法戒掉還上癮的大麻。

  她看見我的瞬間,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又怕我消失不見,只有隨意扯了個話題:「你變得比之前瘦了好多,跟我一樣,我也瘦了很多。可是你變得很帥。」這是真心話,在她眼中,我是全世界最英俊的男人。

  可我沒有對她的稱讚感到高興,一個大男人,我的眼淚就這樣不爭氣落下,我很難過,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遭遇跟我比起來是那麼地痛苦。

  「妳跟我哪裡一樣?妳都被欺負的這麼低賤才變這麼瘦,妳還不自覺!」

  那天,我們都說了好多好多的話,我們仍然跟以前一樣,我還是她的臭肥龍哥哥,她還是我最疼愛的小妹。而這樣美好的當中,唯一改變的是,我們都長大了,可我們的情誼,永遠不變。

  我像個生了氣要不到糖吃的小男孩,明明都已經是大男人了,我一想到那個老師,還挺不滿:「我有看見妳公開的貼文,妳送了那個老師自畫像、紙星星和妳為他寫的一篇文章,還有你們有合照......」

  「還好吧,你收的也不只這些。」她說她的手藝不好,她做的那些東西那麼醜,原來我也那麼珍惜。

  「可是,我沒有收過妳為我折的紙星星。」

  其實,她應該知道,只要是她曹婉晴親手做的,我沒有不喜歡的。表面嫌棄那不好看的外觀,可我的內心是很珍惜她的心意。

  我知道,不管她送了誰什麼東西,也比不上對我的所有真心。因為我,張駿原,永遠是曹婉晴的唯一和最愛。

  我還想繼續說,卻想到她下午還有課堂,我拿出手機看時間的期間,她竟然啊了一聲:「你手機怎麼跟我一樣?」她看著我跟她同型號的玫瑰金色外殼的手機,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

  「你好變態,男生用什麼玫瑰金,噁心。」

  我一直都注意她使用的物品,和她使用一樣的,彷彿她時刻就在我身旁,與我同在。

  我故作一臉詫異:「男生就不能用粉紅色?妳才奇怪吧......」

  我們還有好多東西都是一樣的,我有時真恨不得她是男的就好,她若是成為個男的,我肯定把他收為我的親弟弟,我還想和他同居,穿過的衣服和內褲也要給他穿跟我一樣,讓他身上擁有我的氣息一一

  想到這兒,我覺得自己符合了她口中的變態,即時停住腦中那些瘋狂的思想。

  「男生當然也能用粉紅色,但如果每一次我們都剛好一樣的,誰奇怪誰變態?」

  我給了她一個微笑。我就是想和她一模一樣,我想她也是。

  我本來叫她趕緊去上課,催促她離開,我雖然百般不捨,但我真的擔心她會課堂遲到,我只希望她好好的大學畢業,這一次,我希望我的女孩能有快樂的校園生活,至少她要體驗一次,不要再有任何霸凌,也不要被師長言語脅迫恐嚇。

  我要我的女孩,永遠好好的生活。

  可她大概是害怕離開以後又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我,只見她打開手機連線上學校的請假系統,一次把下午連三堂課都請了。

  我很訝異,可內心是萬分喜悅,比起上課她更在意我。但我不願意她以後再繼續這麼做,叮嚀她這一次請假翹課後,以後再也不能隨意離開,可她無奈擺手:「你都講這麼久的話了,應該還有更多廢話吧?我就留時間給你說啊,我們慢慢說。」

  她還說,即便自己翹課,家人也不會理睬。同學朋友都有家人支付學雜費,只有她是學貸。我是真的同情她的際遇,明明家庭經濟不差,卻沒有一個家人願意花錢在她身上培養,對她還如外面的野孩子,不理不睬。

  那天我們漫步在I大,從校園內走到校園外,我興奮不已,我的她成為了我的大學學妹。

  我們兩人漫步的時光,彷彿時間都靜止在這一刻,我也很希望,時間永遠靜止在這個瞬間,世間萬物都停止不動,只有我跟她兩人該有多好,如果這個世界上只剩下曹婉晴與張駿原,我們還能當亞當與夏娃,開創我們自己的世界。

  我跟她漫步了許久,她知道我很在意紙星星那件事。她倒也不拐彎抹角,很直接就向我表白:「你應該高興,因為我對那個老師很好,攻擊對付我的人以為我喜歡他,就每次在我面前罵他又老又醜又禿頭,他們哪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反正只要被罵的不是你張駿原,我一點也不在乎。」

  「他們越是罵他我越爽,因為我知道他們已經忘記你的存在了。我愛你這件事情,我原本就不想跟其他人分享。」

  其實,我也只是故意裝作生氣紙星星這件事罷了。但不得不說,內心還是有點不高興的,因為我從沒收過她的紙星星,我收的只是一千三百一十四隻紙鶴,在那久遠的過去,她利用了近半年的時間折了一千三百一十四隻紙鶴給我,收到時雖然紙鶴造型歪七扭八,但那時收到她的心意,我真覺得是最幸福的。

  開始時不明白為什麼是一千三百一十四隻,傳說一千隻就能實現一個願望,我還嘲笑她是不是多折。後來才知道,這充滿愛意的小女孩又向我表白,一千三百一十四,數字一三一四,諧音就是一生一世。

  她對我張駿原,永遠都是最愛的。

  這一天我們對彼此坦誠。我愛曹婉晴,就像她愛張駿原。




番外二  張駿原(四)

  知道她是個沒什麼安全感的人,所以我和她一起走過校園,這裡是我的母校,當初也待了四年的地方,裡頭早有我的氣息蹤影,多希望她往後也能感受著我,好好安心待著。

  我們笑的很燦爛,好像回到曾經那個陽光純真的我們,也像國中那樣,單純的沒有那些中間隔閡和考量阻擋。

  我知道她一路上發生的事情,也知道同齡對她造成的傷害才導致她走上休學降轉的問題。所以在那天,我裝作一個和她同齡的男孩子,我對她說,既然從沒有人向她表白過,那我當第一個。

  「我真的很喜歡妳,也很愛妳。」我說。

  在我曾經最為迷茫的時期,是遇見她以後才更確定了想從事教職的方向,我也想幫助和她一樣有可憐遭遇的孩子,可惜我忽略自己的耐性,也沒有去好好分析現今社會的諸多問題,成為教職以後的處處碰壁,讓我也逐漸放棄,心灰意冷。

  所以我決定辭職不走這行,同時也並沒有走往爸爸那邊安排的路,我是自由的,縱使對自己的前途一片茫然,也不受任何人安排。

  可這樣自由無拘束的我卻有些擔憂,因為本該擁有的名貴之物早已全數被收回。現在的我是無業和身無分文狀態,倚靠著大姐和姐夫生活著。在她面前,我就是個軟弱的男人,失去我媽以後,我根本什麼也做不了,也不想再做。

  想到這裡,我對她淡漠一笑:「我現在是一事無成的男人,也沒有跑車了,妳還會愛我嗎?」

  那次國三不應該讓她看見我的跑車,就算是拿著大姐的車子,也不該給她看見,讓她應該一直保留著臭肥龍哥哥沒什麼錢、只能吃小吃買小禮物的窮苦姿態,她曾說過厭惡那些有錢的人,開著不是自己雙手賺來的錢買的車子而炫耀自豪的二代,是她最為討厭的。

  比起擔心她會貪慕虛榮,我更怕她厭惡我靠家裡生活,拿著家人的車子到處跑。

  「我國中和你來往的時候又不知道你有跑車,那個時候每個周末都坐火車找你,你就該知道我不是因為你的車子愛你了。」她說。

  她又開導了我一次,每當我懷疑她是否對我真心時,都是她直接的回答化解我的猜疑,我很滿意這個答案。又接著繼續問下去,明明我大了她整整十一年,卻像個渴望愛情的青春少女,簡直和她的身分性別都對調了。和她一起,我有時還會想,要不要下輩子再遇見,她做男我做女,我等著跟她結婚嫁給她就好。

  「好,那我問最後一個問題就好。」這一次,這個給她的笑容,我感覺是最陽光開朗的。

  「愛我,妳覺得是值得的嗎?」不過這個問題一問出口後,我居然一時愣住。

  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問一個人,愛一個人,到底值不值得。因為當初對她不告而別又曾經對她冷淡傷害她的心靈過,我自己也很害怕,她會不會覺得與我相遇,簡直是倒楣呢?

  我的關係,讓她一直都很難過。

  她沒有及時回答,恐怕也是不敢回答,她對我的愛,比想像中都還要深刻,我本來也不需要問這種問題的,我自己也清楚就是她愛我多,我才敢傷害她。我很明白,不管自己怎麼對她,她還是愛著我。

  可這個問題,我還是想從她嘴裡聽到她肯定的答覆。

  她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才正視著我,好好回答我的這個問題:「你問我愛你值不值得,這問題本來就不該問的,都愛一個人了,哪裡談值得?」

  我的問題似乎造成她困擾,換她氣呼呼反問了我:「那你呢?你如果愛一個人,你覺得值得嗎?」

  愛一個人值得嗎一一

  當然值得,因為對象是妳,我最愛的女孩。

  我毫不猶豫回答她:「我對妳的愛就和一首歌一樣。月亮代表我的心,妳聽過吧?我其實不喜歡唱歌,不過我現在回答妳,」一切都是那麼的突然,我唱起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月亮代表我的心。」

  雖然只有短短幾句,可這已是最浪漫的告白,我是她今生的一個對她告白的,同時我又貪心希望自己是最後一個,我很自私,不希望她和我以外的男人一起。可這一生,我已無能為力再守護她,若我還是個男人,我該對我的愛人放手,讓更好的男人去守候她身旁。

  所有的過去造就了現在懦弱又膽小的我,我真不想忘記她的微笑和美麗的眼睛,因為在我以後,我不確定還有沒有第二個男人能夠像我一樣去真心的對待她,成為她的家人、朋友、師長那樣陪伴她。

  「婉晴,最後,請妳聽我說。」我俯下身,彎腰和她平等對視,溫柔的注視著她,我想把這甜蜜的一刻,永遠地烙印在我心上。在彎下腰的幾秒後,我單膝下跪了,宛如求婚姿態,我抓著她的手,欠了一個婚戒,沒辦法來個完整求婚儀式,但我仍希望在人生最後的時間,給她一個驚喜。

  「我可能之後沒辦法再來跟妳見面了,以後妳要好好保護自己。」

  「下輩子,妳答應當我的老婆吧,不,是之後每一次的轉生和其他時空,妳都當我的老婆吧,到時候我會好好的用力愛妳、保護妳。」

  「我很自私,本來我不想給妳看見我這個樣子的,可是看妳一直過不好,我沒有辦法不去找妳。」

  「如果之後我真的發生什麼事,妳可不可以答應我,帶著愛過我的那份心情去四處看看風景?妳可不可以答應我,好好的活下去?」

  「我真的希望,無論是生前還是死後,做人做鬼我都想永遠的跟妳一起。」

  婉晴,對不起。這已經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

  在我們兩個人道別以前,她問我,為什麼只對她告白,又不成為男女朋友的關係。我說很多事情,表面上定義的關係也不如真心相處的感受,我只想表達我的愛,而擁抱與牽手、接吻,這些需要名義才能行使的權利,就留給未來那個願意用盡全力愛護她的男人吧。

  我張駿原,只想做她唯一最愛的好朋友身分。

  「那個男人,難道不能是你嗎?」她皺眉。

  我無可奈何,只有苦笑:「妳看不出來我瘦這麼多的原因嗎?」

  我親愛的女孩,對不起。失去了我媽以後,我的人生再也沒有光彩,在我得知自己也跟我媽一樣後,我也不想治療。我是個沒有肩膀,也不值得依靠的男人,因此瀟灑的離開才是正確選擇。

  她很聰明,決定留給我最後的尊嚴,沒有出口戳破。我們又繼續這麼耗著,那天她的放學時間是五點半,可她硬是和我耗到都快七點才依依不捨搭公車。

  送她搭公車時,我還是忍不住又警告她,這個事情,我放在心上很久了。

  「以後不要再回妳高中母校了行嗎?都過去了,也沒必要回了。而且回去一趟來回的車費也很貴,不如去其他地方多走多玩。」

  我真的在吃醋,也不喜歡她對其他男人太好,至少在我還在的時候,不要跟其他男人太親近啊。結果她不但沒感激我的善意,還刻意逗弄我:「可你如果以後都不在了,我沒有心靈上的安慰,我也只能回去找老師談心啊。」

  剛才我們兩人都悶悶不樂,氣氛明顯僵硬住了,這時她的故意逗弄,我才生氣地發火,幸好,她給了我一個接下話題的機會。

  「我覺得他們對妳也沒有到很好,妳幹嘛一定要熱臉貼冷屁股?」

  「你憑什麼覺得我一定聽你的?」

  柔情的雙眸深深凝視著彼此,我滿是自信與堅定:「因為我是妳唯一最愛的那個男人。還有妳這麼愛貼屁股,那妳愛的男人放屁妳要不要貼上來聞?」

  「聞啊,肯定聞,只要是我愛的男人就算拉屎,我肯定也一一」她真是太大膽了。

  她本想完整說出來給我聽,就被我硬生生打斷:「好了啦,連吃妳愛的男人大便這種話都講得出來,妳矜持一點好不好!」

  在公車到站前,她突然轉頭大喊:「張駿原,我不後悔與你認識,不管是哪一個年代和時空,我都會用心去愛你。」

  最後一次了,她用盡全身力氣向我大吼:「張駿原,我愛你!」然後,她的身影漸漸遠離我模糊的視線。

  從最初二零零八年的相識到至今,已有十四個年頭。我不會忘記,我們的遇見。

  人生中,當真是相遇最美。我親愛的女孩,好想告訴妳一一妳是我生命中最美的相遇。感謝老天爺,把妳帶到我身邊,讓妳我相遇相識。

  我愛妳,就讓我們曾共度的美好時光陪伴妳一起到老吧。若是在遙遠的未來,妳感到痛苦迷茫時,請妳想起我,帶著對我的愛和心意,展翅高飛吧。

  一一二零二二年,這一年,我將與我親愛的女孩永遠的告別。千萬個時刻,我只想在妳身旁。願未來的妳能自在快樂的飛揚,我將永遠與妳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