禱告的迴響

引言：重拾清教徒的禱告確信

在十七世紀英國清教徒運動波瀾壯闊的歷史中，托馬斯·古德溫（Thomas Goodwin）是一位舉足輕重的神學家與牧者。他的思想深邃，筆觸溫暖，其著作深刻地塑造了後世的敬虔傳統。在其眾多作品中，《禱告的迴響》（The Return of Prayers）是一部獨具慧眼的傑作，專注於一項常被信徒忽略的屬靈操練：在禱告之後，如何觀察並辨識上帝的回應。

本文將依序探討古德溫為此論點奠定的神學基礎、信徒在禱告中所扮演的崇高角色、辨識神回應的實踐框架，並最終評估其神學的連貫性，及其在當代信仰實踐中的不朽價值。

一、核心論題：觀察禱告蒙允乃信徒之神聖責任

古德溫的論述開宗明義，直指其著作的中心思想——為何觀察禱告的回應不僅是一種屬靈鼓勵，更是一項嚴肅的神聖責任。在他看來，禱告是信徒與上帝之間親密的「對話」（dialogues），而忽略神的回應，無異於在對話中輕蔑對方的發言。他從聖經中提煉出七個核心理由，系統地闡明了這項責任的嚴肅性。

1. 避免妄稱神名：古德溫指出，禱告是一項神聖的蒙恩之道（ordinance），是上帝親自設立的。若信徒僅是禱告卻不期待結果，便是在心中將此神聖儀式視為虛妄無益，這等同於干犯了第三誡——「不可妄稱耶和華你神的名」。這意味著，忽略禱告的結果，就是輕視禱告本身作為蒙恩管道的有效性。
2. 尊重神的屬性：不期待回應，實則是對上帝屬性的貶低。古德溫引用詩篇65:2，強調上帝的其中一個榮耀頭銜是「垂聽禱告的主」。若我們禱告後便不再理會，就形同將永活的真神視為異教那些「有耳不能聽，有手不能行」的偶像。等待回應，如同臣僕在君王門前等候諭旨，是我們對上帝偉大屬性應有的尊崇。
3. 珍視與神的對話：古德溫將禱告與回應的循環，比作信徒與上帝之間親密的「對話」。當我們向神說話後，若對祂的回應漠不關心，便是極大的輕慢。正如在人際交往中，對他人的回覆置若罔聞是一種輕蔑；在與神的關係中，這種忽略更是對神聖交通的破壞。
4. 激發神回應的意願：信徒的忽略會「惹動主不再回應」（provoke the Lord not to answer at all）。古德溫認為，上帝不願祂的話語落空。如果祂看見祂的回應將被忽視，如同對牛彈琴，祂可能會選擇沉默。因此，信徒的觀察與等候，本身就是一種激勵上帝持續回應的態度。
5. 積累感恩的素材：真誠的感恩必須建立在具體的蒙恩事實之上。古德溫強調，若不仔細觀察禱告如何蒙應允，我們的感恩禱告將變得空洞貧乏。他引用歌羅西書4:2的命令——「在此儆醒感恩」，指出「儆醒」（watch）不僅是指在禱告前省察需要，也包括在禱告後觀察神的作為，從而為感恩積累真實的素材。
6. 獲取屬靈的經驗：觀察禱告蒙允是建立個人化信仰經驗的關鍵途徑。首先，這能極大地增強信徒對神的信心。如大衛在詩篇116:2中所言：「他既向我側耳，我一生要求告他。」每一次蒙允的經歷，都成為未來更深信靠的基石。其次，這能幫助信徒省察內心與禱告的純淨度。如詩篇66:18-19所示，當禱告蒙垂聽時，大衛確信自己心中沒有注重罪孽。反之，當禱告受阻時，信徒會被引導去省察自己是否「妄求」。
7. 領受完全的喜樂：禱告蒙應允是喜樂的重要泉源。正如約翰福音16:24所應許：「你們求，就必得著，叫你們的喜樂可以滿足。」古德溫認為，若信徒不勤於觀察神的作為，便會錯失這份神所賜予的、最深刻的安慰與喜樂。

二、禱告者的崇高職分：與神同工的君王、祭司與先知

古德溫對禱告者角色的評價達到了令人驚嘆的高度。在他看來，禱告遠不止是卑微的祈求，而是信徒被提拔，有份於基督三重職事（君王、祭司、先知）的莊嚴體現。透過禱告，信徒不再僅僅是恩典的被動領受者，更是主動參與在神國度旨意成就過程中的「樞密院成員」（privy council）。

在其獻詞中，古德溫闡述了信徒禱告時如何同時執行這三重崇高的職分：

• 祭司的職分：這是最基礎的理解。信徒透過大祭司耶穌基督，將自己的禱告作為「屬靈的祭」（spiritual sacrifices）獻給上帝，並且蒙祂悅納。這確立了禱告的神聖性與可接納性。
• 君王的職分：這是古德溫神學中最為大膽和激勵人心的部分。他引用何西阿書11:12，指出禱告使信徒能「與神一同掌權」（rule with God）。信徒的祈求和意願得以「成就」（fulfilled，詩20:4-5）。他甚至引用以賽亞書45:11——「可以吩咐我」，來論證信徒在禱告中擁有一種近乎「命令」上帝的權柄。古德溫此處大膽地引用以賽亞書，其目的並非提倡一種對神的操控，而是要將信徒的禱告觀從卑微的乞求，提升至與神國旨意主動對齊的權能高度。這在清教徒神學中，是對信徒與神立約關係的極致肯定。
• 先知的職分：信徒雖不能像舊約先知那樣「預言」（foretelling）未來，卻能透過禱告「預先說出」（forespeaking）將要發生的事。古德溫解釋，當信徒的心被聖靈引導，他們的禱告便會與神的旨意和應許處於「一直線上」（in a direct line）。在這種情況下，信徒的禱告就如同在宣告神即將成就的美事，從而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參與在神的作為之中。

為具體說明此點，古德溫運用了一個極為生動的比喻，稱信徒如同「接生的人」（man-midwives），其責任乃是「幫助並協助神的應許與旨意，使其在經歷生產之痛時，順利誕下憐憫與拯救」。

古德溫對禱告者角色的這番崇高描繪，旨在激勵信徒以最高的嚴肅性和最火熱的信心來對待禱告。而這種高深的理論，也伴隨著極其實用的指導，幫助信徒在日常生活中具體地辨識神的作為。

三、辨識神旨的實踐框架：禱告前、中、後的全程觀察

古德溫的神學不僅有高深的理論建構，更有極其實用的牧養指導。他並非將辨識神的回應視為一種神秘莫測的經歷，而是提供了一套系統性的實踐框架，幫助信徒在禱告的全過程中，從內心到外在環境，觀察並理解神的引導。這套實踐框架，正是信徒活出其君尊祭司職分、扮演神「樞密院成員」角色的具體方法論。它整合了禱告前、禱告中、禱告後以及結果顯明時的各個階段。

3.1 禱告前：當神啟動禱告時

古德溫提出一個深刻的洞見：「神啟動禱告」（God bespeaks a prayer）。這不僅僅是信徒出於責任感去禱告，而是上帝主動地將禱告的感動、動機與論據「傾倒」（pours upon）在人心中。信徒會感到一種內在的催促，思緒中不斷湧現禱告的理由和話語，心中充滿一種「渴望獨處，向上帝傾心吐意」的迫切感。當這種由神發起的禱告發生時，它本身就是一個強烈的信號，預示著這個禱告將蒙垂聽。

3.2 禱告中：內心狀態的屬靈印證

在禱告的過程中，古德溫教導信徒要敏銳地觀察內心的變化，這些變化是聖靈工作的印記：

1. 內心平靜安穩：當一顆原本焦慮不安的心，在禱告後變得異常平靜、滿足和安穩時，這表明上帝已經「說了一些話」（spoken something）來安慰人心。如同哈拿在禱告後「臉上再不帶愁容」，這種內在的平靜是神悅納的記號。
2. 經歷神的親近：當信徒為某項特定的祈求禱告時，若感受到上帝特別的同在，彷彿祂「在你頸項上親吻你」（falleth about thy neck and kisseth thee），這也是祂悅納的強烈信號。上帝的親近本身，就是一份寶貴的回應。
3. 被賜予特別的信心：有時，上帝會在特定的事上賜予信徒一種超越環境的信心，使其能夠堅定不移地持續信靠，不受眼前困難的動搖。這種由神堅固的信心，預示著神將成就此事。
4. 心中有不止息的迫切：當上帝在信徒心中放入一種持續不斷的祈求動力，並且這種迫切感是與對神旨意的順服相結合的，這就表明是神在維持禱告的火焰，祂定意要垂聽。

3.3 禱告後：從行為與心態看神的引導

禱告結束後，在等待結果的期間，信徒的生命狀態同樣是觀察神引導的窗口：

• 順服的靈：上帝是否保守信徒的腳步，使其在禱告後更加謹慎自守，遠離罪惡？一個真心等候君王恩典的祈求者，會以敬畏束腰，謹慎行事。這種敬虔的行為模式，是神預備應允禱告的跡象。
• 等候的心：上帝是否加添力量，使信徒的心能持續等候？這時，信徒的心態會從單純的「祈求」（asking）轉變為滿有信心的「期盼」（expecting）。這種由神所賜的耐心，本身就是禱告蒙垂聽過程中的一部分。

3.4 結果顯明時：從果效辨識神的作為

當所求之事最終成就後，如何確定這「是出於禱告，而非普遍護理（common providence）」？古德溫提供了七個辨識的標記：

• 神作為的彰顯：事件的成就方式是否充滿不尋常的特徵？例如，克服了極大的困難、出現了精妙的巧合、發生得異常突然，或是所蒙的恩典遠遠超乎所求。這些都彰顯了神非凡的作為。
• 時機的精準性：事件是否發生在最關鍵、最需要、或信徒內心最預備好的「可悅納的時候」（acceptable time）？神是智慧的裁縫，總在最恰當的時機賜下恩典。
• 過程的對應性：神回應的方式，是否與信徒禱告的態度（如冷淡或火熱）呈現出一種奇妙的「比例上」（in a proportion）的對應關係？例如，當禱告火熱時，事情進展順利；當禱告冷淡時，事情就遭遇挫折。
• 對內心的聖化作用：所蒙的恩典是引導人心更親近神、更感恩、更愛慕聖潔，還是滋生了驕傲與屬世的私慾？出於禱告的祝福，必然會使靈魂更加健康。
• 對未來禱告的激勵：此次蒙應允的經歷，是否成為未來更信靠、更迫切禱告的動力？真實的蒙恩經歷會孕育出更大的信心。
• 償還誓願的意願：內心是否被強烈地催促，要去履行在禱告中所立下的誓言？這種對神守約的渴望，證明了我們承認恩典是神對我們禱告的信實回應。
• 祝福的純粹性：所蒙的恩典是帶來深沉、無憂的喜樂，還是伴隨著許多荊棘與煩惱？古德溫引用箴言10:22，「耶和華所賜的福使人富足，並不加上憂慮」，說明出於禱告的祝福是純粹的。

四、當回應出乎意料：詮釋延遲、轉化與拒絕

古德溫的禱告神學既非天真的成功主義，亦非宿命論式的消極靜默。他深刻地認識到，禱告的回應充滿了複雜性與奧秘，並非總是以我們預期的方式臨到。其神學的成熟之處，正在於他嚴肅地處理了那些看似「失敗」的禱告，為信徒在盼望與現實的張力之間，提供了一條既滿懷信心又順服神旨的「第三條路」。這條路避開了現代「宣告就得著」的膚淺樂觀，也拒絕了不期待神具體作為的宿命主義。

4.1 為他人代禱的獨特性

為他人代求是信徒重要的屬靈責任，但其結果往往比為自己禱告更難預測。古德溫對此提供了幾個關鍵的解釋：

• 應許的「非確定性」：古德溫指出，聖經中許多關於為他人代求蒙允的應許（尤其在關乎屬靈轉變或身體醫治時）本質上是「不確定的」（indefinite），而非「普遍的」（universal）。這意味著上帝並未應許所有的代求都會按所求的成就。因此，信徒在代禱時的信心，應當是一種「依靠與降服」（recumbency and submission）的信心，而非對特定結果的絕對確信。
• 禱告的「回歸祝福」：當為他人的禱告未蒙應允時，這些禱告絕不會落空。古德溫引用詩篇35:13，解釋道，這些禱告將「回到自己的懷中」（returned into my own bosom），成為對代禱者自身的祝福。上帝喜悅這種無私的代禱之心，即使禱告對象未蒙恩，上帝也會將這份祝福轉而賜給滿有愛心的代禱者。
• 禱告心的轉移：有時，上帝會以一種不易察覺的方式，將信徒為某個人禱告的心挪去，停止這份代求的感動。或者，祂會將這份禱告的果效，成就在另一位我們意想不到的人身上。如同撒母耳為掃羅哀傷，神卻引導他去膏立大衛；亞伯拉罕為以實瑪利祈求，神卻賜給他應許之子以撒。

4.2 當所求之事被拒絕

最令信徒困惑的莫過於個人懇切的祈求遭到明確的拒絕。在這種情況下，如何還能確認禱告已被垂聽？古德溫提供了六個深刻的思考向度，幫助信徒在失望中看見神的智慧與美意：

1. 禱告的條件性：首先要省察的，是禱告時是否加入了「願祢的旨意成就」這一條件。若有，那麼上帝的拒絕，正是對這個條件最直接、最信實的回應。我們的禱告蒙了垂聽，因為上帝成就了我們所求的——祂的旨意。
2. 更大恩典的基礎：神的拒絕，往往是為了預防一個我們看不見的、更大的災禍，或是為了一個更榮美、更長遠的祝福鋪路。如同拒絕讓孩子玩火的父母，上帝的「不」常常是祂更深層次的保護。
3. 祝福的轉化：上帝時常將我們所求之物「轉化」（transmutation）為另一種同類型但價值更高的祝福。祂並非簡單地拒絕，而是用黃金來換取我們所求的石頭。例如，摩西求進迦南美地，神卻將他接回了屬天的、更美的迦南。
4. 祈求根本動機的滿足：評估禱告背後的根本動機（the ground of thy prayer）是否以另一種方式得到了滿足。我們祈求的具體事物雖然被拒，但我們祈求的終極目標——如神的榮耀、個人的安慰、教會的益處——可能反而因著這次拒絕而得到了更好的成就。
5. 神在拒絕中的溫柔：觀察上帝在拒絕的過程中，是否仍然顯出祂的尊重與眷顧，盡力地給予安慰與補償。祂可能會像對待摩西一樣，讓他親眼看見應許之地；或像對待亞伯拉罕一樣，在拒絕以實瑪利的同時，賜予他極大的屬世祝福。
6. 內心的聖潔果效：分析這次拒絕是否在我們內心結出聖潔的果子。它是否使我們更加謙卑、承認神的公義、對神充滿感恩，並且能像詩篇的作者一樣，雖經試煉仍能持續禱告而不灰心？若是如此，這本身就是禱告蒙垂聽的明證。

五、總體評價與當代反思

托馬斯·古德溫的《禱告的迴響》無疑是清教徒靈修神學寶庫中的一顆璀璨明珠。本節旨在對其禱告神學進行總結性評估，探討其神學的連貫性、聖經基礎、牧養價值，並反思其在當代基督徒生活中應用的潛在挑戰與深遠啟示。

神學的連貫性與聖經基礎

古德溫的論述邏輯嚴謹、前後一致，從「觀察回應是神聖責任」的核心論題出發，延伸至禱告者的崇高職分、具體的辨識框架，乃至對複雜情況的詮釋，構成了一個完整而周密的神學體系。其最大的優點在於，整個體系並非建立在個人主觀經驗之上，而是根植於深厚的聖經啟示。他大量且嫻熟地引用聖經，特別是詩篇、先知書與新約書信，使其每一個觀點都有經文作為堅實的支撐。這使得他的教導既充滿屬靈的洞見，又具備客觀的權威性。

牧養上的貢獻與優點

這部著作的牧養價值極其顯著。它旨在糾正當時（也包括今日）信徒在禱告上的普遍弊病——只求不問，只說不聽。如古德溫在第十章所指出的，許多信徒祈禱勤奮，卻因無知、缺乏技巧或灰心而疏於觀察回應，如同將「麵包丟在水上」（bread cast upon the waters），不期待再見到它們，從而失去了大量的安慰，也虧缺了上帝應得的榮耀。古德溫的神學能有效地激發信徒的信心，將禱告從沉悶的獨白轉變為充滿期待的互動，從而深化信徒與上帝之間個人化、經驗性的關係。

當代應用的挑戰與啟示

儘管古德溫的教導極具價值，當代信徒在應用時仍可能面臨挑戰。首先，他對內心狀態的細緻分析，若不加以平衡，可能導致過度內省的主觀主義，使信徒過分關注自身感受而非神的客觀作為。其次，他對「吩咐神」等大膽言論的引用，若脫離其「與神旨意對齊」的上下文，容易被誤解為一種操控上帝的成功神學。最後，在當今快節奏、充滿干擾的數位時代，要實踐他所提倡的「勤奮觀察」（diligently to observe），需要信徒付出極大的心力與刻意的操練。

然而，這些挑戰恰恰凸顯了古德溫教導在今日的啟示性。它呼喚我們放慢腳步，在喧囂中學習靜默等候；它挑戰我們超越膚淺的祈求，去尋求與神旨意更深的契合；它鼓勵我們重拾對禱告大能的確信與對上帝回應的敏銳。